【短篇】夜空尽头的白地
一
哥哥有九条尾巴，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。
藏在青草涩涩的清香里，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胸前的饰毛。
每个夜晚，他都会卧在草丛里，安静的遥望深蓝的夜空中璀璨的星河。遥远平静的眼神，胸膛的起伏和心跳的声音。在萤火飞舞的深草中，流动着星星和哥哥的气息。
然后让我在他身边睡着。
二
身为一只六尾，我的身体是很难看的颜色。
大家鲜红色的被毛让我羡慕不已，因为我的毛发是一种让人恶心的金绿。
妈妈生下我的时候去世了。
哥哥看着妈妈去世，剩下我这个怪胎。
哥哥很讨厌我——我小的时候常常会有这样的念头，因为他从作为一只六尾开始，就从来不跟我多说一句话，每天只是把自己找到的果子放在我的眼前，然后就默默的走出去。
哥哥是雄性中的强者，那是火红的毛发潋滟着白金的阳光。
哥哥是长者中备受期待的一只，即使年纪比我们大的六尾也会让他三分。
这一切都和我不同，我的食物会有人抢，喝水的时候也没有位置，我会时不时的被族群落下，没有一个会返回找我。即使是哥哥，也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。
我仅仅熟悉他的气味，却从未听过他的声音。
所以我只能加快脚步。哥哥冷漠的眼睛似乎一刻也没有在我的身上停留过。他矫健利落的奔跑，如同朱红色的一道光，优雅而美丽的穿过山间的密林和溪流。
三
冬天过去之后的哥哥，已经是一只九尾。
白金的太阳。
我看着他颀长优雅的身段，闪耀金黄的毛色，眯起眼睛想起这个词。
他一整个冬天都不在我们的族群里，所以这一整个冬天，都是我自己在照顾自己。我露出不长的獠牙赶走过来抢本来就不多的食物的侵略者，舔食冰柱上的水滴。这一切都是我偷偷跟在队伍的后面，看着年纪大的族人是怎么做的。即使是以前度过的冬天，哥哥也从没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多看我一眼。
“你竟然活下来了。”
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。很奇怪的感觉，熟悉而陌生。
“……你去哪了？”我试着答话。
他露出清淡的笑容，淡的被初春的寒风一吹就抹了踪影。只留下轻蔑的错觉。
“走吧，回家。”
我在他身后，在刚融的冰上费力的跟着他，比起我打滑的脚掌，他修长的四肢优雅的迈步，九条尾巴并拢在一块，宛如待放的花一般。
那从容不迫而又威严优雅的步伐，每一步都像刺一样刺在我心里。
四
“你要让自己站稳，只有这样才能生存。像你这样跌跌撞撞的，一点都不优雅，你想怎样活下去啊？”
他斜眼看着我，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神色。
“这……这里可全都是冰……”我的脚掌根本没办法在冻土上站稳，刚刚融化的雪水经过一晚的降温全都冻结成冰块，然而哥哥的要求是让我从这里潜伏，抓住不远处溪流旁边的波波。我现在的姿势一定难看的惨不忍睹，就像五体投地那样下拜的样子……哥哥只是趴在远处，用我有点陌生的嗓音指导。
脚掌好冷……
已经进行了一上午，苍白的太阳已经在头顶的正上方了。
“真是没用。”
他高傲的转头，趴在交叠的爪子上。“等抓到一只带给我，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家的。”
几分钟后，我听见他离开了。
……不更加努力的话不行。
……我也不想被他看不起。
但我，何时，才能追上那个背影。
我知道我身体中某个部位在抽泣。
又有一只波波停留在湍急的溪流边的石头上休息。我费力的压下前腿，绷紧了身体，然后在它望着其他地方的时候，奋力将身体弹出——
“哥哥，我回来了！”
他看着我口中的猎物，轻轻点了点头。
那白金的太阳。
我口腔中窜上来的血腥味，更加刺激着被肯定的喜悦。
“你可以吃。”他这样说。
“你呢？”我记得看到别的孩子，第一份猎物都是送给家长的礼物。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自己打猎，但是也是第一次哥哥在身边教导我要怎么做。所以即使被狠狠的奚落过，也想要和他分享。
因为我身边只有他一直在。
“我才不会吃那么不堪才打到的食物，你吃晚饭去把身子洗干净，要不然别靠近我。”
……真是讨厌的家伙，人家好不容易成功就不能表扬一下给点面子么……我懊恼的把猎物拖到角落里。
五
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的。我只是一只追逐一只偷食我们领地内果子的长尾怪手而来，跑到了陌生的山间，然后被戴鲁比重重包围。
“什么啊，这小子，是六尾么？”
“好恶心的毛色，那些家伙也变异了啊？”
“哈哈……这种家伙，杀掉也没关系，反正也没人会救他。”
……
嘈杂的声音。
向来被他们形容的毛色，不是“丑陋”而是“恶心”。
恶心的颜色。谁也不会来救我。
“等一下。”他们中传来威严低沉的声音，“这小家伙是从‘朱砂’的族群来的。”
戴鲁比自动给那声音的主人让路——那是一只眼角有伤疤的黑路加。
“‘朱砂’随意碰触了我们供奉的神石，还把我弄伤了……不过我估计他过了冬天之后不会回来了。”他绕着我转了一圈，我警惕的盯着他，同时脑子里飞快的搜索“朱砂”到底是谁。“不过我还想和他战斗一次，把这个疤痕还给他呢……”他露出嗜杀的诡异笑容。“用你来威胁的话，他会不会过来呢？”
“朱砂”，“神石”，“冬天”。
——是我哥哥吧。
我心中突然涌上落寞的感情。然后突然觉得这个黑路加首领太值得嘲笑。
“……他不会来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那家伙最讨厌我，恨不得我立刻消失。”
他们的族群两两相望，露出怀疑的神色。
与其被他们杀死，让我承认这一点更加难过。
我唯一的亲人是最讨厌我的，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。我无法依靠他，也无法相信他会来保护我。
黄昏的云逆流着火红的光，我突然想起哥哥还是一只六尾的时候，那令我曾羡慕不已的朱红被毛。宛如夕阳一样。
我看到哥哥以前冷漠的影子。
大概是我太累了。
现在的哥哥是白金的颜色。是燃烧在正午的白日，散发着最耀眼的光芒。
我站起了身子。
他不回来，永远不会的，因为他讨厌我，即使是唯一的亲人，他也讨厌我。
“你们来吧。”我在胸口的炎袋积聚了火炎，这热量燃烧着我的心脏。等的不耐烦的戴鲁比们一拥而上，张开嘴品尝期待的血腥。
“给我让开！！”
我身后的密林中窜出金色的身影，在落魄燃烧的夕阳中散发出白金的光芒。
他从我的头顶越过，挡在我的前面。九条尾巴“唰！”地绽放开来，九道光束一般牢牢的成为我面前的盾牌。
“谁也不许碰他。”我的哥哥发出威胁的吼叫，同时尾巴的尖端燃烧起紫色的火炎。
“你终于来了啊，朱砂。”他们的头领狞笑着起身，“现在，请你还账吧。”他吼一声，扑了过来。哥哥依旧挡在我的前面没有躲开，然而他狡黠的一笑，张开嘴，火炎席卷着像黑路加包围，如同旋风一样将其包围在一段距离之外。哥哥丝毫没有松懈，他九条尾巴流畅的甩了出去，比台风来前的云流更加流畅迅速，九道紫色的鬼火便打在黑路加的身上，他痛苦的低下头。
其他戴鲁比看到首领失势，纷纷靠近包围包围了我们。
哥哥并没有理会，而是转身把握叼在嘴里，轻盈的越过他们的包围圈。
他衔着我在密林中奔跑。
像是一只刚刚出笼的飞鸟，金色的毛发流动着。
干净利落，流畅迅速。
我们跑到星星都升到了天上。他在草坪上停下。这里已经是远离山林的地方。
在天空中璀璨的星河，闪烁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光芒。
镶嵌在深蓝的夜幕里。
在春夏秋冬不断变换着方位的，迁徙的候鸟。
哥哥放我在柔软的草坪上，有些疲惫的卧下身子。
我不自禁的靠近他，他并没有表示拒绝。
在深草中，我的鼻子碰到他胸前的饰毛。他没低头看我一眼，只是平静的盯着星星。
“……你不是很讨厌我吗？”
“算是。”
“为什么来救我，就那样被杀掉哥哥也比较轻松。”
“无论我讨不讨厌你，”它站起身子，缓慢优雅的踱步到我的身后。“你都是我的家人。”
料峭的春寒中没有虫子的鸣叫，所以我听得很清楚。
因为是家人。
六
又几个冬天过去，我在另一条山沟里找到另一颗“神石”。
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很强大。
我银色披拂皓月的被毛和不输给哥哥的颀长优美的身段，以及矫捷堪比飞鸟的身手，都在几年间迅速成长。
但是我却无法像他那样从容优雅的踱步，自信满满的，像是神明一样的巡视山林。在他眼底泛出夏日浓郁的翠色，高高站在悬崖上的他，依旧是闪耀的，白金的太阳。
那种优雅，只有那种优雅我学不来。
他看到我只是蜻蜓点水般云淡风轻的笑容。也并无再多的话语。
已经是族长的他带领着族人走向正确的方向。
直到猎人来到这片山岭。
“快点，到避难的山洞去！快快快！！”他紧张的组织族人逃到山岭最深处，人类无法涉足的洞穴。
我自觉的帮他在队伍的尾端断后。
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。
人类的脚步近了。他们的喊声我已经听到。
“哥！！快点！！”我大声向队首呼喊，同时冲到人类走的小路上。
“喂！快看！！是闪光的九尾！！”为首的男人叫道。
“追它！”
“可是不是来狩猎六尾群……”
“笨蛋，这一只的价值比那一群要高得多！！去吧！班吉拉！！”
我面前被人类驯服的巨大精灵，脚步下带着地震的前兆。我掉头，向下山的道路奔跑。
地面急促的震动是他们在追我。
我的动作要把韧带拉断。
哥哥……你一定要带着大家到达安全的地方……
千万不要出来！！
他们没把我弄死，只是让我保存一点体力，并且麻痹了我。
我趴在铁笼子里看着他们的篝火。
吵闹的酒气。
他们的嘴里喷出食物的残渣，高声说笑，我背过灵敏的耳朵不再接受这种噪音。我将会是一场捕猎大会的特等奖，所以他们不能把我装进那个小球里。
我盯着浓稠的篝火，它舔食着空气的鲜红模样。
熟悉的金色与红色。
……如果你来了，如果你来了就会遭殃了吧。
……我没有危险，所以你千万不要来。
这些人一点也不优雅。
我静静合上眼，麻痹的效果让我的心脏都感觉跳动的很缓慢。
他还是出现了。
但是我已经无力睁开眼睛。
留在我眼底最后的景象，竟然是如同梦一般的，那白金的太阳，在熊熊火焰中燃烧着沙土。
我还看见他胸前的一大片鲜红鲜红的，就像血一样的东西、他愤怒的脸、优美跳跃的弧线。
抱歉我无力睁开眼睛。
那是梦吗？
还是你最后还是来了。
七
那年的麻醉过量差点导致我死亡，之后我被一个很有实力的女性训练师收服，并且过着人类的日子。
人类的世界里也有丛林，但是喧闹嘈杂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恶心。
在舞台上我的表演，让我赢得缎带——这些似乎是我被承认才能获得的奖品。
每当主人为我佩戴它们，我都只回想起第一次，哥哥教我捕猎的时候，他淡然的点头。
人类的世界也有星星，可是被灯光遮掩住光辉。
我看到那稀疏寂寞得几颗。
当我失去你的时候才发现的事情。
现在你在哪里，在夜空尽头的白地吗？你还依旧是太阳吧？你还好吧？
我隐藏的孤独和绝望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吗？
你还在吧？
那是属于你的白天。
你在星星的彼端。
你在我的身旁，其实一直在我身旁微笑。
你一直没有抛弃我。
只想再次见到你对我肯定的笑容，即使他微小的不易察觉。
八
他是我最后的对手了。
一只雄性的，拥有银白色毛发的九尾。
被评委们称为“秘银之月”的九尾，他发出的光辉就连缎带也无法作为陪衬挂在他的身上。
缎带都不配。
他和我不同，是从自然中长大的。
但是无论如何，在这场比赛中我要赢。为了从小训练我的主人。
“你好，我的名字叫Lady>Terra。”我走上前去打招呼。
他抬眼，露出淡漠的笑容。
“你好。”
沉静神秘的声线。
很吸引人的举止仪态，都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流畅的优雅。
“抱歉，这场比赛我要赢的。”
我直接说出了我的目的。
“即使你也很优秀，但是我会比你见过的所有对手都要优雅。”
他若有似无的笑容彻底消失了。
轻轻的摇头，“那是不可能的。那家伙……有比你优雅上万倍的家伙存在啊。”
“那是什么人？”我无法接受这种说话方式。
“这世界上，最讨厌我的人。”
……他的眼睛湿润了。
从容不迫的“秘银之月”流露出了感情。
我讶异的站在那里，不知所措。
九
你现在在哪里，在做什么？
在夜空尽头的白地吗？
在夜空延续的白地吧。
你还依旧是太阳吧。
你还好吧。
你还在吧。
我们，还是家人吧。
即使你说讨厌我，
我们，还是家人吧。
[ 本帖最后由 火柴 于 2009-8-19 09:58 编辑 ]
